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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8章 金刚宝杵卫帝释,雕篆石碣敲头陀

  突然间门口金光一闪,僧房中伸出一根黄金大杵,波波两声,击在两喇嘛头上,黄金杵随即缩进,两名喇嘛一声也不出,脑浆迸裂,死在门口。

  这一下变故大出众人意料之外。巴颜在声斥骂,又有三名喇嘛向门中抢去。这次三人都有有备,舞到钢刀,护住头顶。第一名喇嘛刚踏进门,那黄金杵击将下来,连刀打落,金杵和钢刀同时打中那喇嘛头顶。第二名喇嘛全力挺刀上迎,可是金杵落下时似乎有千斤之力,钢刀竟未阻得金杵丝毫,波的一声,又打得头骨粉碎。第三名喇嘛吓得脸色苍白,钢刀落地,逃了回来。巴颜破口大骂,却也不敢亲自攻门。

  皇甫阁叫道:“上屋去,揭瓦片往下打。”当下便有四名汉子跳上屋顶,揭了瓦片,从空洞中向屋内投去。皇甫阁又叫:“将沙石抛进屋去。”他手下汉子信言拾起地下沙石,从木门中抛进僧房。

  从门中投进的沙石大部被屋内那人用金杵反激出来,从屋顶投落的瓦片,却一片片的都掉了下去。这么一来,屋内之人武功再高,也已无法容身。

  忽听一声莽牛也似的怒吼,一个胖大和尚左手挽了一个僧人,右手抢动金杵,大踏步走出门来。我莽和尚比之常人少说也高了一个半头,威风凛凛,直似天神一般,金杵晃动,黄光闪闪,大声喝道:“都活得不耐烦了?”只紫酱以的脸膛,一堆乱茅草也似的短须,僧衣破烂,破也中露出虬结起伏的肌肉,膀阔腰粗,手大脚大。

  皇甫阁、巴颜等见到他这般威势,都不由自主的倒退了几步。巴颜叫道:“这贼秃只一个人,怕他什么?大伙儿齐上。”皇甫叫道:“大家小心,别伤了他身旁的那和尚。”

  众人向那僧人瞧去,只见他三十来岁年纪,身高体瘦,丰神俊朗,双目低垂,对周遭情势竟是不瞧半眼。

  韦小宝心头突地一跳,寻思:“这人定是小皇帝的爸爸,只是相貌不大像,他可比小皇帝好看得多。原来他这般年轻。”

  便在此时,十余名喇嘛齐向莽和尚攻去。那莽和尚挥动金杵,波波波向声不绝,每一响便有一名喇嘛中杵倒地而死。皇甫阁左手向腰间一探,解下一条软鞭,巴颜从手下喇嘛手中接过兵刃,乃是一对短铁锤。两人分从左右夹攻而上。

  皇甫阁软鞭抖动,鞭梢横卷,刷的一声,在那莽和尚颈中抽了一记。那和尚哇哇大叫,挥杵向巴颜打去巴颜举起双锤硬挡,铮的一声大响,手臂酸麻,双锤脱手,那和尚却又给软鞭在肩头击中。众人都看了出来,原来这和尚只是膂力奇大,武功却是平平。

  一名喇嘛欺近身去,抓住了那中年僧人的左臂。那僧人哼了一声,并不挣扎。

  韦小宝低声道:“保护这和尚。”双儿道:“是!”晃身而前,伸手便向那喇嘛腰间戳去,那喇嘛应指而倒。她转身伸指向皇甫阁脸上虚点,皇甫向右闪开,她反手一指,点中了巴颜胸口。巴颜骂道:“妈……”仰天摔倒。双儿东一转,西一绕,纤手扬处,巴颜与皇甫带著的十几人纷纷摔倒。心溪叫道:“喂,喂,小施主……”双儿笑道:“喂,喂,老和尚!”伸指点中他腰间。

  皇甫闪动软鞭,护住前后左右,鞭子呼呼风响,一丈多圆圈中,直似水泼不进。双儿在鞭圈外盘旋游走。皇甫阁的软鞭越使越快,几次便要击到双儿身上,都给她迅捷避开,皇甫阁叫道:“好小子!”劲透鞭身,一条软鞭宛似长枪,笔直的向双儿胸口刺来。双儿脚下一滑,向前摔出,伸指直点皇甫阁小腹。皇甫阁左掌竖立,挡住她点来的一指,跟著软鞭的鞭梢突然回头,径点双儿背心。双儿著地滚开,情状颇为狼狈。

  韦小宝见双儿势落败,心下大急,伸手在地下去抓泥沙,要撒向皇甫阁眼中,偏生地下扫得干干净净,全无泥沙可抓。双儿尚未站起,皇甫的软鞭已向她身上击落,韦小宝大叫:“打不得!”

  那莽和尚急挥金杵上,上前相救。

  蓦地进而双儿右手抓住了软鞭鞭梢,皇甫阁使劲儿上甩,将她全身带将起来,甩向半空。韦小宝抻手入怀,也不管抓的是什么东西,掏出来便向皇甫阁脸上摔去,只见白纸飞舞,数十张纸片挡在皇甫阁眼前。皇甫阁忙伸手去抹开纸张,右手的劲立时消了。此时莽得尚的金杵已击向头顶。皇甫大骇,忙坐倒相避。双儿身在半空,不等落地,左足便即踢出,正中皇甫阁的太阳穴。他“啊哟”一声,向后摔倒。砰的一声,火星四溅,黄金杵击在地下,离他脑袋不过半尺。

  双儿右足落地,跟著将软鞭夺了过来。韦小宝大声喝彩:“好功夫!”拔出匕首,抢上去对住皇甫阁左眼,喝道:“你叫手下人都出去,谁都不许进来!”

  皇甫阁身不能动,脸上感到匕首的森森寒气,心下大骇,叫道:“你们都出去,叫大伙儿谁都不许进来。”他手下数十人迟疑半晌,见韦小宝挺匕首作势欲杀,当即奔出庙去。

  那莽和尚圆睁环眼,向双儿凝视半晌,嘿的一声,赞道:“好娃儿!”左手倒提金杵,右手扶著那中年僧人,回进僧房。韦小宝抢上两步,想跟那中年僧人说几句话,竟已不及。

  双儿走到澄光身畔,解开他身上穴道,说道:“这些坏蛋强凶霸道,冒犯了大和尚。”澄光站起身来,合十道:“小施主身怀绝技,解救本寺大难。老衲老眼昏花,不识高人,先前多有失敬。”双儿道:“没有啊,你一直对我们公子客气的很。”

  韦小宝定下神来,这才发觉,自己先前摔向皇甫阁脸面,蒙了他双眼的,竟是一大叠钞票,哈哈大笑,说道:“见了银票不投降的,天下可没几个。我用几万两银票打过来,你非大叫投降不可。”双儿笑嘻嘻的拾起四下里飞散的银票,交回韦小宝。

  澄光问韦小宝:“韦公子,此间之事,如何是好?”

  韦小宝笑道:“这三位朋友,吩咐你们的下人都散去了罢!”

  皇甫阁当即提气叫道:“你们都到山下去等我。”

  只听得外面数百个人齐声答应。脚步声沙沙而响,顷刻间走了个干净。

  澄光心中略安,伸手去解心溪的穴道。韦小宝道:“方丈,且慢,我有话跟你商量。”澄光道:“是!这几位师兄给封了穴道,时间久了,手脚麻木,我先给他们解开了。”韦小宝道:“也不争在这一时三刻,咱们到那边厅上坐坐罢。”澄光点头道:“是。”向心溪道:“师兄且莫心急,回头跟你解穴。”带著韦小宝到西侧佛殿之中。

  韦小宝道:“方丈,这一干人当真是来找小喇嘛的?”澄光张口结舌,无法回答。韦小宝凑嘴到到他耳边,低声道:“我倒知道,他们是为那位皇帝和尚而来。”

  澄光身子一震,缓缓点头,道:“原来小施主早知道了。”韦小宝低声道:“我来到宝刹,拜忏做法事是假,乃是奉……奉命保护皇帝保尚。”澄光点头道:“原来如此。老衲本就心疑小施主巴巴的赶来清凉寺做法事,样子不大像。”

  韦小宝道:“皇甫阁、巴颜他们虽然拿住了,可是捉老虎容易,放老虎难。倘若放了他们,过几天又来纠缠不清,毕竟十分麻烦!”澄光道:“杀人是杀不得的。这寺里已伤了好几杀人命。唉,阿弥陀佛,阿弥陀佛。”韦小宝道:“杀了他们也没用。这样罢。你叫人把这干人都绑了起来。咱们再仔细问问,他们来寻皇帝烽尚,到底是什么用意?”

  澄光有些为难,道:“这佛门清净之地,我们出家人私自绑人审问,似乎于理不合。”韦小宝道:“什么于理不合?他们想来杀光你庙里的和尚,难道于理就合得很了?我们如不审问明白,想法子对付,他们又来杀人,放火烧了你清凉寺,那怎么办?”

  澄光想了一会,点头道:“那也说得是,任凭施主吩咐。”拍拍手掌,召进一名和尚,吩咐道:“请那位皇甫阁先生过来,我们有话请教。”韦小宝道:“这皇甫阁甚是狡猾,只怕问不出什么,咱们还是先问那个大喇嘛。”澄光道:“对,对,我怎么想不到?”

  两名和尚挟持著巴颜进殿,恼他杀害寺中僧人,将他重重往地下一摔。澄光道:“唉,怎地对大喇嘛没点礼鬼?”两名僧人应道:“是!”退了出去。

  韦小宝左手提起一只椅子,右手用匕首将椅子脚不住批削。那匕首锋利无比,椅子脚一片片的削了焉,都不过一二分厚薄,便似削水果一般。澄光睁大了眼,不明他用意。韦小宝放下椅子,走到巴颜面前,左手摸了摸他脑袋,右手将匕首比了比,手势便和适才批削椅脚时一模一样。巴颜大叫:“不行!”澄光也叫:“使不得!”

  韦小宝怒道:“什么行不行的?我知道西藏的大喇嘛都练有一门铁头功,刀枪不入。我在北京之时,曾亲自用这把短剑削一个大喇嘛的脑袋,削了半天,也削他不动。大喇嘛,你是货真价实,还是冒牌货?不试你一试,怎能知道?”

  巴颜忙道:“这铁头功我没练过,你一削我就死。”韦小宝道:“不一定死的,削去两三寸,也不得就死。我只削你一层头盖,看到你的脑浆为止。一个人说真话,脑浆就不动,如果说谎骗人,脑浆就像煮开了的水一般滚个不休。我有话问你,不削你的脑袋,怎知你说的是真话假话?”巴颜道:“别削,别削,我说真话就是。”韦小宝摸了摸他头皮,道:“是真是假,我怎么知道?”巴颜道:“我如说谎,你再削头皮不迟。

  韦小宝沉吟片刻,道:“好,那么我问你,是谁叫你到清凉寺来的?”巴颜道:“是菩萨顶真容院的大喇嘛,胜罗陀派我来的。”澄光道:“阿弥陀佛,五台山青庙黄庙,从无仇怨,菩萨顶的大喇嘛,怎么会叫你来捣乱?”巴颜道:“我也不是来捣乱。胜罗陀师兄命我来找一个三十来岁的和尚,说他盗了我们拉萨活佛的宝经,到清凉寺中躲了起来,因此非揪他出来不可。”澄光道:“阿弥陀佛,哪有此事?”

  韦小宝提起匕首,喝道:“你说谎,我削开你的头皮瞧瞧。”巴颜叫道:“没有,没有说谎。你不信去问胜罗陀师兄好了。他说,我们要假装走失了一个小喇嘛,其实是在找那中年和尚,又说那位皇甫先生认得这和尚,请他陪著来找人。胜罗陀师兄说,这和尚偷的是我们密宗的秘密藏经,『大毗卢遮那佛神变加持经』,非同小可,如果我拿到了这和尚,那是一件大功,回到拉萨,活佛一定,重重有赏。”

  韦小宝见他脸色诚恳,似非作伪,料想他也是受人之愚,人家不让他得知顺治的真相,当下从怀中取出那封西藏文的书信,便是道上双儿擒住三名喇嘛,逼著取来的,展了开来,说道:“你念给我听,这信中写著些什么。”说著将匕首刃面平平的放在他头顶。

  巴颜道:“是,是!”叽哩咕噜的读了起来。韦小宝点头道:“不错,你读得很好,一个字也没读错。这位方丈大师不懂藏文,你用汉语将信里的话说出来。”

  巴颜道:“那那里说,这位大……大人物,的确是在五台山清凉寺中,最近得到消息,神……神龙教要将他请去,咱们可得先……先下手为强。”

  韦小宝听他连“神龙教”三字也说了出来,料想不假,问道:“信里还说些什么?”

  巴颜道:“信里说,到清凉寺去请这位大人物,倒也不难,就怕神龙教得知讯息,也来抢夺,因此胜罗陀师兄请北京的达和尔师兄急速多派高手,前来相助。如果……如果桑结大喇嘛已经到了北京,他老人家当世无敌,亲来主持,那就……那就万失无一……”

  韦小宝笑骂:“他妈的!万无一失,什么『万失无一』?”自己居然能纠正别人说成语的错误,那是千载难逢,万中无一之事,甚觉得意。

  巴颜道:“是,是,万一无失……”韦小宝笑道:“你喇嘛奶奶的,还是说错了。还有呢?”巴颜道:“没有了,下面没有了。”韦小宝骂道:“他妈的,什么什么没有了?是我下面没有了,还是你下面没有了?”巴颜道:“大……大家下面没有了。”韦小宝道:“什么大家下面没有了?”巴颜道:“下面没有字了。”韦小宝哈哈一笑,问道:“那皇甫阁是什么人?”巴颜道:“他是胜罗陀师兄请来的帮手,昨晚才到的。”

  韦小宝点点头,向澄光道:“方丈,我要审那个佛光寺的胖和尚了,你如不好意思,不妨在窗外听著。”澄光忙道:“最好,最好。”命人将巴颜带出,将心溪带来,自己回去禅房,也不在窗外听审。

  心溪一进房就满脸堆笑,说道:“两位施主年纪轻轻,武功如此了得,老衲固然见所未见,而且是闻所未闻,少年英雄,真了不起,了不起!”韦小宝骂道:“操你奶奶的,谁要你拍马屁。”向他屁股上一脚踢去。心溪虽痛,脸上笑容不减,说道:“是,是,凡是真正的英雄好汉,那是决计不爱听马屁的。不过老和尚说的是真心话,算不得拍马屁。”

  韦小宝道:“我问你,你到清凉寺来发疯,是谁派你来的?”心溪道:“施主问起,老僧不敢隐瞒。菩萨顶真容大喇嘛胜罗陀,叫人送了二百两银子给我,请我陪他师弟巴颜,到清凉寺来找……找一个人。老僧无功不受禄,只得陪他走一遭。”韦小宝又一脚踢去,骂道:“胡说八道,你还想骗我?快说老实话。”心溪道:“是,是,不瞒施主,大喇嘛送了我三百两银子。”韦小宝道:“明明是一千两。”心溪道:“实实在在是五百两,再多一两,老和尚不是人。”

  韦小宝道:“那皇甫阁又是什么东西?”心溪道:“这下流胚子不是好东西,是巴颜这鬼喇嘛带来的。施主放了我之后,老僧立刻送他到五台山去,请知县大人好好治罪。清凉寺是佛门清静之地,怎容他来胡作非为?小施主,那几条人命,连同死了的几个喇嘛,咱们都推到他头上。”韦小宝脸一沉,道:“明明都是你杀的,怎能推在旁人头上?”心溪道:“好少爷,你饶了我罢。”

  韦小宝叫人将他带出,带了皇甫阁来询问。这人却十分硬朗,一句话也不回答。对韦小宝匕首的威吓固然不加理睬,而双儿点他“天豁穴”,他疼痛难当,忍不住呻吟,对韦小宝的问话却始终不答,只说:“你有种的就将爷爷一刀杀了,折磨人的不是好汉。”韦小宝倒敬他是杀好汉,道:“好,我不折磨你。”命双儿解了他“天豁穴”的穴道。

  他命人将皇甫阁带出后,又去请澄光方丈来,道:“这件事如何了局,咱们得跟那位大人物商量商量。”澄光摇头道:“他是决计不见外人的。”

  韦小宝拂然道:“甚么不见外为?刚才不是已经见过了?我们倘若拍手不管,他还不是给人捉了去?不出几天,北京大喇嘛又派人来,有个什么天下无敌的大高手,又还有甚么神龙教、乌龟教的,就算我们肯帮忙,也抵挡不了这许多人。”澄光道:“也说得是。”

  韦小宝道:“你去跟他说,事情紧急,非商量个办法出来不可。”澄光摇头道:“老衲答应过,寺中连老衲在内,都不跟他说话的。”韦小宝道:“好,我可不是你们寺里的和尚,我去跟他说话。”澄光道:“不行,不行。小施主一进僧房,他师弟那个莽和尚行颠,就会一杵打死了你。”韦小宝道:“他打不死我的。”

  澄光向双儿望了一眼,说道:“你就算差尊仆将行颠和尚点倒,行痴仍然不会和你说话的。”韦小宝道:“行痴?他法名叫做行痴?”澄光道:“是。原来施主不知。”

  韦小宝叹了口气,说道:“既然如此,我也无法可施了。你既没有『万失无一』的好法子,可惜清凉寺好好一所古庙,却在你方丈手里毁了。”

  澄光愁眉苦脸,连连搓手,忽道:“我去问问玉林师兄,或者他有法子。”韦小宝道:“这位玉林大师是谁?”澄光道:“是行痴的传法师父。”

  韦小宝喜道:“好极,你带我去见这位老和尚。”

  当下澄光领著韦小宝和双儿,从清凉寺后门出去,行了里许,来到一座小小旧庙,庙上也无匾额。澄光径行入内,到了后面禅房,只见一位白须白眉的老僧坐在蒲团上,正自闭目入定,对三人进来,似乎全然不觉。

  澄光打了个手势,轻轻的在旁边蒲团上坐下,低目双垂,澄光竟也不动。韦小宝手麻脚酸,老大不耐烦,站起了又坐倒,坐倒又站起,心中对那老僧的十八代祖宗早已骂了数十遍。

  又过了良久,那老僧吁了口气,缓缓睁开眼来,见到面前的有人,也有感惊奇,只微微点了点头。澄光道:“师兄,行痴尘缘未断,有人打上寺来,要请师兄佛法化解。”那老僧玉林道:“境由心生,化解在已。”澄光道:“外魔极重,清凉寺有难。”便将心溪、巴颜、皇甫阁等人意欲劫持行痴,幸蒙韦小宝主仆出手相救等情说了,又说双方都死了数人,看来对方不肯善罢甘休。玉林默默听毕,一言不发,闭上双目,又入定去了。

  韦小宝大怒,霍地站起,破口大骂:“操……”只骂得一个字,澄光连打手势,救他不可生气,又救他坐下来等候。

  这一回 玉林入定,又是小半个时辰。韦小宝心想:“天下强盗贼骨头,泼妇大混蛋,也都没这老和尚讨厌。”好容易玉林又睁开眼来,问道:“韦施主从北京来?”

  韦小宝道:“是。”玉林又问道:“韦施主在皇上身边办事?”韦小宝大吃一惊,跳起身来,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怎么知道?”玉林道:“老衲只是猜想。”韦小宝心想:“这老和尚邪门,只怕真有些法力。”心中可不敢再骂他了,规规矩矩的坐了下来。

  玉林道:“皇上差韦施主来见行痴,有什么话说?”韦小宝心想:“这老和尚甚么都知道,瞒他也是无用。”说道:“皇上得知老皇爷尚在人世,又喜又悲,派人我向老皇爷磕头请安。如果……如果老皇爷肯返驾回宫,那是再好不过了。”康熙本说查明真相之后,自己上五台山来朝见父皇,这话韦小宝却瞒住了不说。玉林道:“皇上施主带来甚么信物?”韦小宝从贴肉里衣袋中,取出康熙亲笔所写御札,双手呈上,道:“大师请看。”

  御札上写的是:“敕讼御前侍卫副总管钦赐穿黄马褂韦小宝前赴五台山一带公干,各省文武官员受命调遣,钦此。”

  玉林接过看了,还给韦小宝,道:“原来是御前侍卫副总管韦大人,多有失敬了。”

  韦小宝心下得意:“你可不敢再小觑我了罢?”可是见玉林脸上神色,也没甚么恭敬之意,心中得意又淡了下来。

  玉林道:“韦施主,以你之意,该当如何处置?”韦小宝道:“我要叩见老皇爷,听老皇爷吩咐。”玉林道:“他以前富有四海,可是出家之后,尘缘早已斩断,『老皇爷』三字,再也休得提起,以免骇人听闻,扰了他的清修。”韦小宝默然不答。

  玉林又道:“请回去启奏皇上,行痴不愿见你,也不愿再见外人。”韦小宝道:“皇上是他儿子,可不是外人。”玉林道:“什么叫出家?家已不是家,妻子儿女都是外人了。”

  韦小宝心想:“看来都是你这老和尚在捣鬼,从中阻拦。老皇爷就算不肯回宫,也不至于连儿子也不见。”说道:“既然如此,我去调遣人马,上五台山来保护守卫,不许闲杂人等进寺来罗皂滋扰。”

  玉林微微一笑,说道:“这么一来,清凉寺寺成了皇宫内院、官府衙门;韦大人这位御前侍卫副总管,变成在清凉寺当差了。那么行痴还不如回北京皇宫去直截了当。”

  韦小宝道:“原来大师另有保护老……他老人家的妙法,在下洗……洗耳恭听。”

  玉林微笑道:“韦施主小小年纪,果然是个厉害脚色,难怪十几岁少年,便已做到这样的大官。”顿了一顿,续道:“妙法是没有,出家人与世无争,逆来顺受。多谢韦施主一番美意,清凉寺倘若真有祸殃,那也是在劫难逃。”说著合十行礼,闭上双目,入定去了。

  澄光站起身来,打个手势,退了出去,走到门边,向玉林躬身行礼。韦小宝向玉林扮个鬼脸,伸伸舌拇指按住自己鼻子,四指向玉林招了几招,意思是说:“好臭,好臭!”玉林闭著眼睛,也瞧不见。

  三人来到庙外,澄光道:“玉林大师是得道高僧,已有明示。老衲去将心溪方丈他们都放了,今日相见,也是有缘,这就别过。”说著双手合十,鞠躬行礼,竟是不让他再进清凉寺去。

  韦小宝心头火起,说道:“很好,你们自有万失无一的妙计,倒是我多事了。”命双儿去叫了于八等一干人,径自下山,又回到灵境寺去借宿。

  他昨晚在灵境寺曾布施了七十两银子。住持见大施主又再光降,殷勤相待。

  在客房之中,韦小宝一手支颐,寻思:“老皇爷是见到了,原来他一点也不老,却是危险得紧,西藏喇嘛要捉他,神龙教又要捉他。那玉林老贼秃装模作样,没点屁本事,澄光方丈一个人又有甚么用?只怕几天之后,老皇爷便会给人捉了去。我又怎生向小玄子交代?”

  一转头,见双儿秀眉紧锁,神色甚是不快,问道:“双儿,什么事不高兴?”双儿道:“没什么。”韦小宝道:“你一定在想心事,快跟我说。”双儿道:“没什么。”韦小宝一转念,道:“啊,知道啦。你怪我在朝廷里作官,一直没跟你说。”双儿眼眶儿红了,道:“鞑子皇帝是大坏人,相公你……怎么做他们的官?而且还做了大官。”说著眼泪从双颊上流了下来。

  韦小宝一呆,道:“傻孩子,那又用得著哭的。”双儿抽抽噎噎的道:“三少奶把我给了相公,吩咐我服侍你,听你的话。可是……可是你在朝进而做大官,我爸爸妈妈,还有两个哥哥,都是给恶官杀死的,你……你……”说著放声哭了出来。

  韦小宝一时手足无措,忙道:“好啦,好啦!现下什么都不瞒你。老实跟你说,我做官是假的,我是天地会青木堂的香主,『天地父母,反清复明』,你懂吗?我师父是天地会的总舵主,我早跟你三少奶说过了。我们天地会专跟朝廷作对。我师父派我混时皇宫里去做官,为的是打探鞑子的消息。这件事十分秘密,倘若给人知道了,我可性命不保。”

  双儿伸手按住韦小宝嘴唇,低声道:“那你快别说了。都是我不好,逼你说出来。”说著破涕为笑,又道:“相公是好人,当然不会去做坏事。我……我真是个笨丫头。”

  韦小韦笑道:“你是个乖丫头。”拉著她手,让她坐在炕沿上自己身边,低声将顺治与康熙之间的情由说了,又道:“小皇帝还只十几岁,他爹爹出家做了和尚,不要他了,你想可怜不可怜?今天来捉他的那些家伙,都是大大的坏人,亏得你救了他。”双儿吁了口气,道:“我总算做了一件好事。”韦小宝道:“不过送佛送上西天。那些人又给方丈放了。他们一定不肯甘心,回头又要去捉那老皇帝,将他身上的肉一块块割下来,煮来吃了,岂不糟糕?”他知道双儿心好,要激她勇于救人,故意将顺治的处境说得十分悲惨。

  双儿身子一颤,道:“他们要吃他的肉,那为什么?”韦小宝道:“唐僧和尚到西天取经,这故事你听过么?”双儿道:“听过的,还有孙悟空,猪八戒。”韦小宝道:“一路上有许多妖怪,都想吃唐僧肉,说他是圣僧,吃了他肉就成佛成仙。”双儿道:“啊,我明白啦,这些坏人以为老皇帝和尚也是圣僧。”韦小宝道:“是啊,你真聪明。老皇帝和尚好比是唐僧,那些坏人是妖怪,我是孙猴儿孙行者,你就是……是……”说著双掌入在自己耳旁,一招一晃,作扇风之状。双儿笑道:“你说我是猪八戒?”韦小宝道:“你相貌像观音菩萨,不过做的是猪八戒的事。”

  双儿连忙摇手,道:“别说冒犯菩萨的话。相公,你做观音菩萨身边的那个善才童子红孩儿,我就是……”说到这里,脸上一红,下面的话□住不说了。韦小宝道:“不错ˉ我做善才童子,你就是龙女。咱二人老是在一起,说什么也不分开。”双儿脸颊更加红了,低声道:“我自然永远服侍你,除非……除非你不要我了,将我赶走。”

  韦小宝伸掌在自己头颈一斩,道:“就是杀了我头,也不赶你走。除非你不要我了,自己偷偷的走了。”双儿伸手在自己颈里一斩,道:“杀了我头,也不会走。”两人同时哈哈大笑。双儿自跟著韦小宝之后,主仆分守得甚严,极少跟他说笑,这时听韦小宝吐露真相,心中甚是欢畅。两人这么一笑,情谊又亲密了几分。

  韦小宝道:“好,我们自己的事情说过了。可怎么想了法儿,去救唐僧?”

  双儿笑道:“救唐僧和尚,总是齐天大圣出主意,猪八戒只是个跟屁虫。”韦小宝笑道:“猪八戒真有你这样好看,唐僧也不出家做和尚了。”双儿问道:“那为什么?”韦小宝道:“唐僧自然娶了猪八戒做老婆了。”双儿噗赤一笑,说道:“猪八戒是猪猡精,谁讨他做老婆啊?”

  韦小宝听她说到娶猪精做老婆,忽然想起那口“花雕茯苓猪”沐剑屏来,不知她和方怡此刻身在何处,是否平安。

  双儿见韦小宝呆呆出神,不敢打断他思路。过了一会,韦小宝道:“得想个法子,不让坏人捉了老皇帝去。双儿,譬如有一样宝贝,很多贼骨头都想去偷,咱们使什么法儿,好教贼骨头偷不到?”双儿道:“见到贼骨头来偷宝贝,便都捉了起来。”韦小宝摇头道:“贼骨头太多,捉不完的。我们自己去做贼骨头,。”双儿道:“我们做贼骨头?”韦小宝道:“对!我们先下手为强,将宝贝偷到手,别的贼骨头就偷不到了。”双儿拍手笑道:“我懂啦,我们去把老皇帝和尚捉了来。”韦小宝道:“正是。事不宜迟,立刻就走。”

  两人来到清凉寺外,韦小宝道:“天还没黑,偷东西偷和尚,都得等到天黑才干。”两人躲在树林之中,好容易等到满山皆暗,万籁无雹声。韦小宝低声道:“寺里只方丈一人会武功,好在他刚才受了伤,定在躺著休息。你去将那胖大和尚行颠点倒了,我们便可将老皇帝和尚偷出来。只是那行颠力气极大,那根黄金杵打人可厉害得很,须当小心。”双儿点头称是。

  倾听四下无人,两人轻轻跃进围墙,径到顺治坐禅的僧房之外,只见板门已然关上,但那门板日间给人踢坏了,一时未及修理,只这么搁著挡风。双儿贴著墙壁走进,将门板向左一拉,只见黄光闪动,呼的一声响,黄金杵从空隙中击了出来。双儿待金杵上提,疾跃入内,伸指在行颠胸口要穴连点两指,低声道:“真对不住!”提起双手,抱住了他手中金杵。行颠穴道被制,身子慢慢软倒。这金杵重达百余斤,双儿若不抱住,落将下来,非压碎他脚趾不可。

  韦小宝跟著闪进,拉上门板。僧房甚小,黑暗中隐约见到有人坐在蒲团之上,韦小宝料知便是法各行痴的顺治皇帝,当即跪倒磕头,就道:“奴才韦小宝,便是日里救驾的,请老皇爷不必惊谎,。”

  行痴默不作声。韦小宝又道:“老皇爷在此清修,本来很好,不过外面有许多坏人,想捉了老皇爷去,要对你不利,奴才为了保护老皇爷,想请你去另一个安稳所在,免得给坏人捉到。”行痴仍是不答。韦小宝道:“那么就请老皇爷和奴才一同出去。”

  隔了半晌,见他始终盘膝而坐,一动不动。这时韦小宝在黑暗中已有好一会,看得清楚些了,见行痴坐禅的姿势,便和日间所见的玉林一模一样,也不知他是真的入定,还是对自己不加理睬,说道:“老皇爷的身份已经泄漏,清凉寺中无人能够保护。敌人去了一批,又来一批,老皇爷终究会给他们捉去。还是换一个清静的地方修行罢。”行痴仍是不答。

  行颠忽道:“你们两小孩是好人,日里幸亏你们救人。我师兄坐禅,不跟人说话。你要他到哪里去?”他嗓音本来极响,拚命压低,变成十分沙哑。

  韦小宝转起身来,说道:“随便到哪里都好。你师兄爱去哪里,咱们便护送他去。只要那些坏家伙找他不到,你们两们就可安安静静的修行念佛了。”行颠道:“我们是不念佛的。”韦小宝道:“好罢,不念佛就不念佛,你快将这位大师的穴道解开。”

  双儿伸手过去,在行颠背上和胁下推拿几下,解了穴道,说道:“真正对不住。”

  行颠向行痴恭敬的道:“师兄,这两个小孩请我们出去暂且躲避。”

  行痴道:“师父可没叫我们离去清凉寺。”说话声音甚是清朗。韦小宝直到此刻,才听到他的话声。

  行颠道:“敌人如再大举来攻,这两个小孩抵挡不住。”

  行痴道:“境自心生。要说凶险,天下处处皆凶险;心中平安,世间事事平安。日前你杀伤多人,大杂隈业,此后无论如何不可妄动无明。”

  行颠呆了半晌,道:“师兄指点得是。”回头向韦小宝道:“师兄不肯出去,你们都听见了。”韦小宝皱眉道:“倘若敌人来捉你师兄,一刀刀将他身上的肉割下来,那便如何是好?”行颠道:“世人莫有不死,多活几年,少活几年,也没什么分别。”韦小宝道:“甚么都没分别,那么死人活人没分别,男人女人没分别,和尚和乌龟猪猡也没分别?”行颠道:“众生平等,原是如此。”

  韦小宝心想:“怪不得一个叫行痴,一个叫行颠,果然是痴的颠的。要劝他们走,那是不成功的。如将老皇帝点倒,硬架了出去,实在太过不敬,也难免给人瞧见。”一时束手无策,心下恼怒,按捺不住,便道:“什么都没分别,那么皇后和端敬皇后也没分别,又为什么要出家?”

  行痴突然站起,颤声道:“你……你说什么?”

  韦小宝一言开口,便已后悔,当即跪倒,说道:“奴才胡说八道,老皇爷不可动怒。”行痴道:“从前之事,我早忘了,你何以又用这等称呼?快请起来,我有话请问。”韦小宝道:“是。”站起身来,心想:“你给我激得开了口说话,总算有了点眉目。”

  行痴问道:“两位皇后之事,你从何处听来?”韦小宝道:“是听海天富跟皇太后说的。”行痴道:“你认得海天富?他怎么了?”韦小宝道:“他给皇太后杀了。”行痴惊呼一声,道:“他死了?”韦小宝道:“皇太后用『化骨绵掌』功夫杀死了他。”行痴颤声道:“皇太后怎么会……会武功?你怎知道?”韦小宝道:“海天富和皇太后在慈宁宫花园动手打斗我亲眼瞧见的。”行痴道:“你是什么人?”

  韦小宝道:“奴才是御前侍卫副总管韦小宝。”随即又加上一句:“当今皇上亲封的,有御札在此。”说著将康熙的御札取出来呈上。

  行痴呆了片刻,并不伸手去接,行颠道:“这里从来没灯火。”行痴叹了口气,问道:“小皇帝身子好不好?他……他做皇帝快不快活?”

  韦小宝道:“小皇帝得知老皇爷健在,恨不行插翅飞上五台山来。他在宫里大哭大叫,又是悲伤,又是喜欢,说什么要上山来。后来……后来恐怕误了朝廷大事,才派奴才先来向老皇爷请安。奴才回奏之后,小皇帝便亲自来了。”

  行痴颤声道:“他……他不用来了。他是好皇帝,先想到朝廷大事,可不像我……”说到这里,声音已然哽□。黑暗之中,但听到他眼泪一滴滴落上衣襟的声音。

  双儿听他流露父子亲情,胸口一酸,泪珠儿也扑籁籁的流了下来。

  韦小宝心想良机莫失,老皇爷此刻心情激动,易下说辞,便道:“海天富一切都查得清清楚楚了,皇太后先害死荣亲王,又害死端敬皇后,再害死端敬皇后的妹子贞妃,后来又害死了小皇帝的妈妈。海天富什么都查明白了。皇太后知道秘密已经泄漏,便亲手打死了海天富,又派了大批人手,要上五台山来谋害老皇爷。”

  荣亲王、端敬皇后、贞妃三人系被武功好手害死,海天富早已查明,禀告了行痴,由此而回宫侦查凶手,但行痴说什么也不信是皇后自己下手,叹道:“皇后是不会武功的。”

  韦小宝道:“那晚皇太后跟海天富说的话,老皇爷听了之后就知道了。”当下一一转述那晚两人对答的言语。他伶牙利齿,说得虽快,却是清清楚楚。

  行痴原是个至性至情之人,只因对董鄂妃一往情深,这才在她逝世之后,连皇帝也不大愿意做,甘弃万乘之位,幽闭斗室之中。虽然参禅数年,但董鄂妃的影子在他心中何等深刻,一听韦小宝提起,什么禅理佛法,霎时之间都抛于脑后。海天富和皇太后的对答一句句在心中流过,悲愤交集,胸口一股气塞住了,便欲炸将开来。

  韦小宝说罢,又道:“皇太后这老……一不做,二不休,害中你老皇爷之后,要去害死小皇帝。她还要去挖端敬皇后的坟,又要下诏天下,烧毁《端敬皇后语录》,说《语录》中的话都是放屁,哪一家里藏一本,都要抄家杀头!”

  这几句话却是他捏造出来的,可正好触到行痴心中的创伤。他勃然大怒,伸手在大腿上用力一拍,喝道:“这贱人,我……我早就该将她废了,一时因循,致成大祸!”顺治当年一心要废皇后,立董鄂妃为后,只因为皇太后力阻,才搁下来。董鄂妃倘若不死,这皇后之位早晚是她的了。

  韦小宝道:“老皇爷,你看破世情,死不死,都没分别,小皇爷可死不得,端敬皇后的坟挖不得,《端敬皇后语录》毁不得。”行痴道:“不错。你说得很是。”韦小宝道:“所以咱们须得出去躲避,免得遭了皇太后的毒手。皇太后的手段是第一步杀你,第二步害小皇帝,第三步挖坟烧《语录》。只要她第一步做不成功,第二步,第三步棋子便不敢下了。”

  顺治七岁登基,廿四岁出家,此时还不过三十几岁。他原本性子躁,火性大,说到头脑清楚,康熙虽然小小年纪,比父亲已胜十倍。因此沐王府中人想嫁祸吴三桂,诡计立被康熙识破,韦小宝半真半假的捏造了许多言语,行痴却尽数信以为真。不过皇太后所要行的这三步棋子,虽是韦小宝捏造出来,但他是市井之徒,想法和阴毒女人也差不多。

  行痴大声道:“幸亏得你点破,否则当真坏了大事。师弟,咱们快快出去。”行颠道:“右手提起金杵,左手推开门板。

  门板开处,只见当门站著一人。黑暗中行颠看不见他面貌,喝道:“谁?”举起金杵。

  那人道:“你们要去哪里?”

  行颠吃了一惊,抛下金杵,双手合十,叫道:“师父!”行痴也叫了声:“师父。”

  原来这人正是玉林。他缓缓的道:“你们的说话,我都听到了。”韦小宝心中暗叫:“他妈的,事情要糟!”

  玉林沉声道:“世间冤业,须当化解,一味躲避,终是不了。既有此因,便有此果,业既随身。”行痴拜伏于地,道:“师父教训得是,弟子明白了。”玉林道:“只怕未必便这么明白了。你从前的妻子要找你,便让她来找。我佛慈悲,普渡众生,她怨你,恨你,要杀你而甘心,你反躬自省,总有令她怨,令她恨,使得她决心杀你的因。你避开她,业因仍在,倘若派人杀了她,恶业更加深重了。”行痴颤声道:“是。”

  韦小宝肚里大骂:“操你奶奶的老贼秃!我要骂你,打你,杀你,你给不给我打骂?给不给我割你的老秃头?”

  只听玉林续声道:“至于西藏喇嘛要捉你去,那是他们在杂隈业,竟欲以你为质,挟制当今皇帝,横行不法,虐害百姓。咱们却不能任由他们胡行。眼前这里是不能住了,你们且随我到后面的小庙去。”他转身出外,行痴、行颠跟了出去。

  韦小宝心想:“小皇帝虽赏了黄马褂,我可还没在身上穿过一天。这件事没办妥,回京对小皇帝没交代,他一怒之下,说不定反悔,黄马褂就此不赏了。我也得跟去瞧瞧。”

  他和双儿两人跟著到了玉林坐禅的小庙之中。玉林对他们两人犹如没瞧见一般,毫不理会,径在蒲团上盘膝坐了。行痴在他身边的蒲团坐下,行颠东张西望了一会,也在行痴的下首坐倒。玉林和行痴合十闭目,一动也不动,行颠却睁了圆圆的环眼,向空瞪视,终于也闭上了眼睛,两手按在膝上,过了一会,伸手去摸蒲团旁的金杵,唯恐失却。

  韦小宝向双儿扮个鬼脸,装模作样的也在蒲团上坐下,双儿挨著他身子而坐。韦小宝虽非孙司空,但性子之活泼好动,也真如猴儿一样,要他在蒲团上安安静静的坐上一时三刻,可真要了他命。但眼见老皇爷便在身旁,就此出庙而去,那是说什么也不肯的。他东一扭,西一歪,拉过双儿的手来,在她手心中搔□。双儿如忍笑容,左手向玉林和行痴指指。

  这么挨了半个时辰,韦小宝忽然心想:“老皇爷学做和尚,总不成连大小便也忍得住。待他去大小便之时,我便去花言巧语,骗他逃走。”想到了这计策,身子便定了一些。

  一片寂静之中,忽听得远处响起许多人的脚步声,初时还听不真切,后来脚步声越响越近,一大群人奔向清凉寺来,行颠脸上肌肉动了几下,伸手抓起金杵,睁开眼来,见玉林和行痴坐不动,迟疑了片刻,放下金杵,又闭上了眼。

  只听得这群人冲进了清凉寺中,叫嚷喧哗,良久不绝。韦小宝心道:“他们在寺里找不到老皇爷,不会找上这里来么?且看你这老贼秃如何抵挡?”

  果然又隔了约莫半个时辰,大群人拥向后山,来到小庙外。有人叫道:“进去搜!”

  行颠霍地站起,抓起金杵,挡在禅房门口。-韦小宝走到窗边,向外张去,月光下但见黑压压的都是人头,回头看玉林和行痴时,两人仍是坐著不动。双作悄声道:“怎么办?”韦小宝低声道:“待会这些人冲进来,咱们救了老皇爷,从后门出去。”顿了一顿,又道:“倘若中途中失散,我们到灵境寺会齐。”双儿点了点头,道:“就怕我抱不起老……老皇爷。”韦小宝道:“只好拖著他逃走。”

  蓦地里外面众人纷纷呼喝:“甚么人在这里乱闯?”“抓起来!”“别让他们进去!”“妈巴羔子的,拿下来!”

  人影一晃,门中进来两人,在行颠身边掠时,向玉林合十躬身,便盘膝坐在地下,竟是两名身穿灰衣的和尚。禅房房门本窄,行颠身躯粗大,当门而立,身侧已无空隙,给这两名和尚轻轻巧巧的窜了进来,似乎连行颠的衣衫也未碰到,实不知他们是怎生进房来的。

  外面呼声又起:“又有人来了!”“拦住他!”“抓了起来!”却听得砰蓬,砰蓬之声大作,有人飞了出去,摔在地下,禅房中却又进来两名和尚,一言不发,坐在先前进来的两僧下首。

  如此一对对僧人不断陆续进来。韦小宝大感有趣,心想不知还有多少和尚到来,再来几对,禅房便无隙是可坐了。但来到第九对后便再无人来。

  第九对中一人竟是清凉寺的方丈澄光。韦小宝又是奇怪,又是欣慰:“这十七个和尚武功,如果都跟澄光差不多,敌人再多,那也不怕。”

  外面敌人喧哗叫嚷,却谁也不敢冲门。过了一会,一个苍老的声音朗声说道:“少林寺硬要替清凉寺出头,将事情揽到自己头上吗?”视禅房内众人不答。隔了一会,外面那老者道:“好,今日就卖了少林寺十八罗汉的面子,咱们走!”外面呼啸之声此起彼伏,众人都退了下去。

  韦小宝打量那十八僧人,年老的已六七十岁,年少的不过三十左右,或高或矮,或俊或丑,僧袍内有的突出一物,似带著兵刃,心想:“他们是少林寺十八罗汉,那么澄光方丈也是十八罗汉之一了。玉林老贼有恃无恐,原来早约下了厉害的帮手保驾。这些和尚在这里坐禅入定,不知要搞到几时,老子可不能跟他们耗下去,坐啊坐的,韦小宝坐得变成了韦老宝!”站起身来,走到行痴身前跪下,说道:“大和尚,有少林寺十八罗汉保驾,您大和尚是笃定泰山了。我这就要回去了,您老人家有什么吩咐没有?”

  行痴睁开眼来,微微一笑,说道:“辛苦你啦。回去跟你主子说,不用上五台山来扰我清修。就算来了,我也一定不见。你跟他说,要天下太平,『永不加赋』四字,务须牢牢紧记。他能做到这四字,便是对我好,我便心中欢喜。”

  韦小宝应道:“是!”

  行痴探手入怀,取了一个小小包裹出来,说道:“这一部经书,去交给你的主子。跟他说:天下事须当顺其自然,不可强求。能给中原苍生造福,那是最好。倘若天下百姓都要咱们走,那么咱们从哪里来,就回那里去。”说著在小包上轻轻拍了一拍。

  韦小宝记起陶红英的话来,心道:“莫非这又是一部《四十二章经》?”见行痴将小包递来,伸双手接过。

  行痴隔了半晌,道:“你去罢!”韦小宝道:“是。”爬下磕头。行痴道:“不敢当,施主请起。”

  韦小宝站起身来,走向房门,突然童心忽起,转头向玉林道:“老和尚,你坐了这么久,不小便么?”玉林恍若不闻。韦小宝嘻的一笑,一步跨出门槛。

  行痴道:“跟你主子说,他母亲再有不是,总是母亲,不可失了礼数,也不可有怨恨之心。”韦小宝回过身来答应了,心说:“这句话我才不给你传到呢。”行痴沉吟道:“要你主子一切小心。”韦小宝:“是。”

  韦小宝回到灵境寺,关上房门,打开包裹,果然是一部《四十二章经》,只不过书函是用黄绸听制。他琢磨行痴的言语,和陶红英所说若合符节。行痴说:“倘若天下百姓都要咱们走,那么咱们就从哪里来,就回去那里去。”满洲人从关外到中原,要回去的话,自是回关外了,行痴在这小包上拍了一拍,当时说满洲人回到关外,可以靠这小包而过日子。又想:“老皇爷命我将经书交给小玄子,我交是不交?我手中已有五部经书,再加上这一部,共有六部。八部中只差两部了。倘若交给小玄子,只怕就有五部经书,也是无用。好在他说,就是小高强玄子上五台山来,他也不见,死无对证。这是送上门来的好东西,若不吞没,对不起韦家祖宗。”但想小皇帝对自己十分信任,吞没他的东西,未免愧对朋友,对朋友半吊子,就不是英雄好汉了,反正这经书自己也看不懂,还是去交给好朋友的为是。

  次晨韦小宝带同双儿、于八等一干人下山。这番来五台山,见到了老皇爷,不负康熙所托,途中还得了双儿这样一个美貌温柔,武功高强的小丫头,心中甚是高兴。

  走出十余里,山道上迎面走来一个头陀。这头陀身材奇高,与那莽和尚行颠难分上下,只是瘦得出奇,澄光方丈已经极瘦,这头陀少说也比他还瘦一半,脸上皮包骨头,双目深陷,当真便如僵□一般,这头陀只怕要四个并成一个,才跟行颠差不多。他长发垂肩,头顶一个铜箍束住了长发,身上穿一件布袍,宽宽□□,便如是挂地衣架上一般。

  韦小宝见了他这等模样,心下有些害怕,不敢多看,转过了头,闪身道旁,让他过去。

  那头陀走到他身前,却停了步,问道:“你是从清凉寺来的么?”韦小宝道:“不是。我们从灵境寺来。”那头陀左手一伸,已搭在他左肩,将他身子拗转,跟他正面相对,问道:“你是皇宫里的太监小桂子?”这只大手在肩上一按,韦小宝登时全身皆软,丝毫动弹不得,忙道:“胡说八道!你瞧我像太监么?我是扬州韦公子。”双儿喝道:“快放手!怎地对我家相公无礼。”那头陀伸出保手,按向双儿肩头,道:“听你声音,也是个小太监。”双儿右肩一沉避开,食指伸出,疾点他“天豁穴”,噗的一声,点个正著。可是手指触处有如铁板,只觉指尖奇痛,连手指也险些折断,不禁“啊”的一声呼叫,跟著肩头一痛,已被那头陀蒲扇般的大手抓住。

  那头陀嘿嘿的笑了三声,道:“你这小太监武功很好,厉害,真正厉害。”双儿飞起左腿,砰的一声,踢在他胯下,这一下便如踢中了一块大石头,大叫一声:“哎哟!”眼泪直流。那头陀道:“小太监武功了得,当真厉害。”双儿叫道:“我不是小太监!你才是小太监!哎哟!”那头陀笑道:“你瞧我像不像太监?”双儿叫道:“快放手,你再不放,我可要骂人啦。”那头陀道:“你点我穴道,踢我大腿,我都不怕,还怕你骂人?你武功这样高强,定是皇宫里派出来,我得搜搜。”

  韦小宝道:“你武功更高,那么你更是皇宫里派出来的。”

  那头陀道:“你这小太监缠夹不清。”左手提了韦小宝,右手提了双儿,向山上飞步便奔。两个少年大叫大嚷,那头陀毫不理会,提著二人直如无物,脚下迅速之极。于八等人只瞧得目瞪口呆,哪敢作声。

  那头陀沿山道走了数丈,突然向山坡上无路之处奔去,当真是上山如履平地。韦小宝只觉耳畔呼呼风响,心道:“这头陀如此厉害,莫非是山神鬼怪?”

  奔了一会,那头陀将二人往地下一放,向上一指,道:“倘若不说实话,我提你们到这山峰上,掷了下来。”所指处是个极高的山峰,峰尖已没入云雾之中。

  韦小宝道:“好,我说实话。”那头陀问道:“那就算你识相。你到底是什么人?这小子是什么人?”韦小宝道:“大师父,她不是小子……她是我的……我的……”那头陀道:“是你什么人?”韦小宝道:“是我的老婆!”

  这“老婆”二字一出口,那头陀和双儿都大吃一惊。双儿满脸通红。那头陀奇道:“甚么,甚么老婆?”韦小宝道:“不瞒大师父说,我是北京城的富家公子,看中了隔壁邻居的这位小姐,于是……我们私订终身于后花园,她爹爹不答应,我就带了她逃出来。你瞧,她是个姑娘,怎么会是小太监,真是冤哉枉也。你如不信,除下她帽子瞧瞧。”

  那头陀摘下双儿的帽子,露出一头秀发,其时天下除了僧、道、头陀、尼姑等出家人,都须剃去前半边头发,双儿长发披将下来,直垂至肩,自是个女子无疑。

  韦小宝道:“大师父,求求你,你如将我们送交官府,那我可没命了。我给你一千两银子,你放了我们罢!”那头陀道:“如此说来,你果然不是太监了。太监哪有拐带人家闺女私逃的?哼哼,你小小年纪,胆子倒不小。”说著放开了他,又问:“你们上五台山来干甚么?”韦小宝道:“我们上五台山来拜佛,求菩萨保佑,让我落难公子中状元,将来她……我这老婆,就能做一品夫人了。”什么“私订终身后花园,落难公子中状元”云云,都是他在扬州时听说书先生说的。

  那头陀想了片刻,点头道:“那么是我认错人了,你们去罢!”韦小宝大喜,道:“多谢大师。我们以后拜菩萨之时,求菩萨保佑,保佑你大师将来也……也做个大菩萨,跟文殊菩萨,观音菩萨平起平坐。”携了双儿的手,向山下走去。

  只走得几步,那头陀道:“不对,回来!小姑娘,你武功很是了得,点我一指,踢我一脚。”说著摸了摸腰间“天豁穴”,问道:“你这武功是谁教的?是什么家数?”

  双儿可不会说谎,涨红了脸,摇了摇头。韦小宝道:“她这是家传的武功,是她妈妈教的。”那头陀道:“小姑娘姓什么?”韦小宝道:“这个,嘻嘻,说起来,有些不大方便。”那头陀道:“什么不方便,快说!”

  双儿道:“我们姓庄。”那头陀摇头道:“姓庄?不对,你姓庄的人中,没有这样武功高手,能教了这样的女儿出来。”韦小宝道:“天下武功的人极多,你怎能都知道?”那头陀怒道:“我在问小姑娘,你别打岔。”说著轻轻在他肩头一推。

  这一推使力极轻,生怕这小孩经受不起,手掌碰上韦小宝肩头,只觉他顺势一带一卸,虽无劲力,所用招式却是一招“风行草偃”,移肩转身,左掌护面,右掌伏击,居然颇有点儿门道。那头陀微觉讶异,抓住了他胸口。韦小宝右掌戳出,一招“灵蛇出洞”,也是使得分毫不错,噗的一声,戳在那头陀颈下,手指如戳铁板,“啊哟”一声大叫。

  双儿双掌飞舞,向头陀攻去。那头陀掌心发勃,已将韦小宝胸口穴道封住,回身相斗。双儿窜高伏低,身法轻盈,但那头陀七八招后,两手已抓住她双臂,左肘弯过一撞,封住了她穴道,转身问韦小宝:“你说是富家公子,怎地会使辽东神龙岛的擒拿功夫?”

  韦小宝道:“我是富家公子,为什么不能使辽东神龙岛功夫?难道定是穷家小子,才能使么?”口中敷衍,拖延时刻,心念电转:“辽东神龙岛功夫,那是什么功夫?是了,海老乌龟说过,老婊子假冒武当派,跟神龙教的人勾勾搭搭,他们嫌『蛇』字不好听,自称为『神龙』。小玄子的功夫是老婊子教人的,我时时和小玄子拆招比武,不知不觉间学上了这几下擒手法。”

  那头陀道:“胡说八道,你师父是谁?”

  韦小宝心想:“如说这功夫是老婊子所教,等于招认自己是宫里的小太监。”当即说道:“是我叔叔的一个相好,一个胖姑娘柳燕姑姑教的。”那头陀大奇,问道:“柳燕?柳姑娘是你叔叔的相好?你叔叔是什么人?”韦小宝道:“我叔叔韦大宝,是北京城里有名的风流公子,白花花的银子一使便是一千两,相貌像戏台止珠小生一样。那胖姑娘一见就迷上他了。胖姑娘常常三更半夜到我家里来,花园围墙跳进跳出。我缠住她教武功,她就教了我几手。”那头陀将信将疑,问道:“你叔叔会不会武功。”

  韦小宝哈哈大笑,道:“他屁武功?他常常给柳燕姑娘抓住了头颈,提来提去,半点动弹不得。我叔叔急了骂道:『儿子提老子。』柳燕姑姑笑道:『就是儿子提老子!孙子提爷爷也不打紧。』”

  他绕著弯子骂人,那头陀可丝毫不觉,追问柳燕的形状相貌,韦小宝竟说得分毫不差,说道:“这个胖姑姑最爱穿红绣鞋。大师父,我猜你爱上了她,是不是?几时你见到她,就跟她一起睡觉,睡了永远不起来好了。”

  那头陀哪知柳燕已死,这话似是风言风语,其实是毒语相咒,怒道:“小孩子家胡说八道!”但对他的话却是信了,伸手在他腹上轻轻一拍,解他穴道。不料这一记正拍在他怀中那部《四十二章经》上,拍的穴道未解开。

  那头陀道:“甚么东西?”韦小宝道:“是我从家里偷出来的一大叠银票。”那老陀道:“吹牛!银票哪有那么多?”探手到他怀里一摸,拿了那包裹出来,解开来赫然一部经书。他一怔之下,登时满脸堆欢,叫道:“《四十二章经》,《四十二章经》!”急忙包好,放入自己怀里,抓住韦小宝胸口,将他高高举起,厉声喝道:“哪里来的?”

  这句话可不易答了,韦小宝笑道:“嘻嘻,你问这个么?说来话长,一时之间,哪说得完。”他拖延时间,要想一番天衣无缝的言语,骗过那头陀。要说经书从何而来,胡乱捏造个原由,自是容易之极,但经书已入他手,如何骗得回来,可就难了。

  那头陀大声问道:“是谁给你的?”

  韦小宝身在半空,突然见山坡上有七八个灰衣僧人向上走来,看模样便是清凉寺后庙所见少林罗汉中的人物,转头一看,又见到了几名,连同西首山坡上来的几名,共是十七八名,心下大喜,暗道:“贼头陀,你武功再强,也敌不过少林十八罗汉。”

  那头陀又道:“快说,快说!”眼见韦小宝东张西望,顺著他日光瞧去,见山坡上东、北、西三面缓缓上来了十余名和尚,却也不放在心上,问道:“那些和尚来干甚么?”韦小宝道:“他们听说大师父武功高强,十分佩服,前来拜你为师。”

  那头陀摇头道:“我从来不收徒弟。”大声喝道:“喂,你们快坑诩给我滚蛋,别来罗索!”这一声呼喝,群山四应,威势惊人。

  那十八名僧人恍若不闻,一齐上了山坡。一名长眉毛的老僧合十说道:“大师是辽东胖尊者么?”

  韦小宝身在半空,听了这句话,忍不住哈哈大笑。这头陀身材之瘦,世间罕有,这老和尚问他是不是胖尊者,那多半是讥刺于他了。

  不料那头陀大声道:“我正是胖头陀!你们想拜我为师吗?我不收徒弟!你们跟谁学过武功?”那老僧道:“老衲是少林圭澄心,忝掌达摩院,这里十七位师弟,都是少林寺达摩院的同侣。”

  胖头陀“啊”的一声,缓缓将韦小宝放了下来,说道:“原来少林寺达摩院的十八罗汉通统到了。你们不是想拜我为师的。我一个人可打你们不过。”澄以合十道:“大家无冤无仇,都是佛门一派,怎地说到个『打』字?『罗汉』是佛门中圣人,我辈凡夫俗子,如何敢当此称呼?武林中朋友胡乱以此尊称,殊不敢当。辽东胖瘦二尊者,神功无敌,我们素来仰慕,今日有缘拜见,实是大幸。”说到这里,其余十七名僧人一齐合十行礼。

  胖头陀躬身还礼,还没挺直身子,便问:“你们到五台山来,有什么事?”

  澄心指著韦小宝道:“这位小施主,跟我们少林寺颇有些渊源,求大师高抬贵手,放了他下山。”胖头陀略一迟疑,眼见对方人多势众,又知少林十八罗汉个个武功惊人,单打独斗是毫不在乎,他十八人齐上就对付不了,便道:“好,看在大师面上,就放了他。”说著俯身在韦小宝腹上揉了几下,解开了他的穴道。

  韦小宝站起,便伸出右掌,说道:“那部经书,是这十八罗汉的朋友交给我的,命我送去……送去少林寺,交给住持方丈,你还给我罢?”胖头陀怒道:“甚么?这经书跟少林寺有甚么相干?”韦小宝大声道:“你夺了我的经书,那是老和尚叫我去交给人的,非同小可,快快还来!”

  胖头陀道:“胡说八道!”转身便向北边山坡下纵去。三名少林僧飞身而起,伸手往他臂上抓去。胖头陀不悸和众僧相斗,侧身避开了三僧的抓掌,他身形奇高,行动却是轻巧无比。少林三僧这一抓都是少林武功的绝顶,竟然没碰到他衣衫。但胖头陀这么慢得瞬间,已有四名少林僧拦在他身后,八掌交错,挡住了他去路。

  胖头陀鼓气大喝,双掌一招“五丁开山”推出,乘著这股威猛之极的势道,回头向南,疾冲而前。四名少林僧同时出掌,分击左右。胖头陀双掌掌力和四僧相接,只觉左方击来掌力甚是刚硬,右方二僧掌力中却含有绵绵柔劲,不由得心中一惊,双掌运力,将对方掌力卸去,便在此时,背后又有三只手抓将过来。

  胖头陀一瞥之间,见到左侧又有二僧挥拳击到,当即双足一点,向上跃起,但见背后三僧伸出的手掌各各不同,分具“龙爪”“虎爪”“鹰爪”三形,心下登时怯了,大袖急转,卷起一股旋风,左足落地,右手已将韦小宝抓起,叫道:“要他死,还是要他活?”

  十八少林僧或进或退,结成两个圆圈,分两层团团将他围住。澄心说道:“这位小施主那部经书,干系重大,请大师施还,结个善缘。我们感激不尽。”

  胖头陀右手将韦小宝高高提起,左掌按在他天灵盖上,大踏步向南便走。

  这情势甚是分明,倘若少林僧出手阻拦,他左掌微一用力,韦小宝立时头盖破裂。挡住南方的几名少林僧略一迟疑念声“阿弥陀佛”,只得让开。

  胖头陀提著韦小宝向南疾行,越走越快,少林寺十八罗汉展开轻功,紧紧跟随。

  这时双儿被封闭的穴道已得少林僧解开,眼见韦小宝被擒,心下惊惶,提气急追。她拳脚功夫因得高人传授,颇为了得,可是毕竟年幼,内力修为和十八少林僧相差极远,加上身矮步短,只赶出一二里,已远远落后,她心中一急,便哭了出来,一面哭,一面仍是急奔。眼见胖头陀手中提了一人,奔势丝毫不肢,少林僧竟然赶他不上。

  再奔得一会,胖头陀提著韦小宝,向正南一座高峰疾驰而上。十八少林僧排成一线,自后紧追。双儿奔到峰脚,已是气喘吁吁,仰头见山峰甚高,心想这恶头将相公捉到山峰顶上,万一失足,摔将下来,恶头陀未必会摔死,相公哪里还有命?正惶急间,忽听得隆隆声响,一块块大石从山道上滚了下来,十八少林僧左纵右跃,不住闪避。原来胖头陀上峰之时,为断踢动路边□石,滚下阻敌。十八少林僧怎能让□石砸伤?可是跟相相距,却更加远了。澄光方丈和皇甫阁动手时胸口受伤,内力有损,又落在十七僧之后。

  双儿提气上峰,叫道:“方丈大师,方丈大师!”澄光回过头来,站定了等她,见她奔得上气不接下气,神色惊惶,安慰她道:“别怕!他不会害你公子的。”怕她急奔受伤,拉住她手,缓缓上山。双儿心中稍慰,问道:“方丈,他……他会不会伤害相公?”澄光道:“不会的。”他话是这么说,可是眼见胖头陀如此凶狠,又怎能断定?

  这山峰是五台山的南台,幸好山道曲折,转了几个弯,胖头陀踢下的石块便已砸不到人了。待得双儿随著澄光走上南台顶,只见十七名少林僧团团围住了一座庙宇,胖头陀和韦小宝自然是在庙内。

  五台山共有五座高峰,峰顶名有一庙。五台山是佛教中文殊菩殊演教之场,峰顶每座庙中所供文殊名号不同,以文殊菩萨神通广大,以不同世法现身。东台望海峰,建望海寺,供聪明文殊;北台业斗峰,建灵应寺,供无垢文殊;中台翠□峰,建演教寺,供儒童文殊;西台挂月峰,建法雷寺,供狮子文殊;南台锦绣峰,建普济寺,供智慧文殊。众人所登的山峰便是锦绣峰,那座庙便是普济寺。

  双儿叫了几声:“相公,相公!”不闻应声,拔足便奔进寺去。

  双儿直冲进殿,只见胖头陀站在大雄宝殿滴水檐口,右手仍是抓著韦小宝。双儿扑将过去,叫道:“相公,恶和尚没伤了你吗?”韦小宝道:“你别急,他不敢伤我的。”胖头陀怒道:“我为什么不敢签署你?”韦小宝笑道:“你如动了我一根寒毛,少林十八罗汉捉住了你,将你回复原状,再变成又矮又胖,那你可糟了。”

  胖头陀脸色大变,颤声道:“什么回复原状?你……你……怎么知道?”

  其实韦小宝一无所知,只见他身形奇高极瘦,名字却叫做“胖头陀”,随口乱说,不料误打误撞,竟似乎说中了他的心病。韦小宝鉴貌辨色,听他语音中含有惊惧之情,当即嘿嘿冷笑,道:“我自然知道。”胖头陀道:“谅他们也没这本事。”

  突然之间,胖头陀右足飞,砰的一声巨响,将阶前一个石鼓踢了起来,直撞上照壁,石屑纷飞,问双儿道:“你来作什么?活得不耐烦了?”双儿道:“我跟相公同生共死,你如伤了他半分,我跟你拚命。”胖头陀怒道:“他妈的,这小鬼头有甚么好?你这女娃倒对他有情有义?”双儿脸上一红,答不出来,道:“相公是好人,你是坏人。”

  只听得外面十八名少林僧齐声口宣佛号:“阿弥陀佛,阿弥陀佛!胖尊者,请你把小施主放了,将经书还了他罢!你是武林中赫有名的英雄好汉,为难一个小孩子,岂不贻笑天下?”

  胖头陀怒吼:“你们再罗索不停,老子可要不客气了。大家一拍两散,老子杀了这小孩儿,毁了经书,瞧你们有什么法子。”

  澄心道:“胖尊者,你要怎样才肯放人还经?”胖头陀道:“放人倒也可以,经书可无论如何不能交还。”寺外众僧寂静无声。”。

  胖头陀四顾殿中情状,筹思脱身之计。突然间灰影闪动,十八名少林僧窜进殿来。五名少林僧贴著左壁绕到他身后,五名少林僧沿右臂绕到他身后,顷刻之间,又成包围之势。

  胖头陀怒道:“有种的就单打独斗,一个个来试试老子手段,你们就是车轮大战,老子也不放在心上。”

  澄光合十道:“请恕老衲无礼,我们可要一拥齐上了。”

  胖头陀提起左足,轻轻踏在韦小宝头上,嘿嘿冷笑。

  韦小宝闻到他鞋底的烂泥气息,又惊又怒,他这只臭脚在自己头上一搁,脑子竟也似胡涂了,一进无计可施,眼珠乱转,要在殿上找些什么惹眼之物,胡说八道一番,引开胖头陀的目光,只消他稍一疏神,少林僧便有相救之机。可是他脑袋给踏在他脚下,只看得到向外的一面,但见院子里有只大石龟,背上竖著一块大石碣。

  韦小宝道:“胖尊者,你爹爹老是爬在院子里,背上压著几万斤的大石头,那不太辛苦吗?你也不救他一救,也真不孝。”胖头陀怒道:“甚么我爹爬在院子里,满嘴胡说。”韦小宝道:“那《四十二章经》共有八部,你只拿得到一部,得不到其余七部,单是一部经书,又有什么用?”胖头陀急问:“另外七部在哪里?你知不知道?”韦小宝道:“我自然知道。”胖头陀道:“在哪里?快说,你哪不说,我一脚踏碎了你的脑袋。”韦小宝道:“我本来不知,刚才方知。”胖头陀奇道:“刚才方知,那是什么意思?”

  韦小宝伸长脖子,瞧著石碣。那石碣上刻满弯弯曲曲的篆文,韦小宝自然不识,他却假装诵读碑文,缓缓的道:“《四十二章经》,共分八部,第一部藏在河南省什么山什么寺之中。那几个字我不认识。”胖头陀问道:“什么字?”见他目光凝视院子中的石碣,奇道:“这块石头上刻明白了?”

  韦小宝不理,作凝神读碑之状,道:“第二部藏在山西省什么山的什么尼姑庵中,胖老兄,这几个字我不认得,字又刻得模糊,你文武全才,自己去瞧个明白。”

  胖头陀信以为真,俯身提起韦小宝,走到殿门口,细看石碣,碣上所刻的篆文,说是文字,自己可一字不识,但说不是文字,又刻在石碣上作甚?只听韦小宝继续念道:“第三部在四川什么山?这字我又不识了。”胖头陀早就听人说过,《四十二章经》共有八部,必须八部齐得,方有莫大效用,至于藏在何处,他更一无所知,听韦小宝这么说,已无半分怀疑,当即松脚,拉了他起来,问道:“第四部藏在哪里?”

  韦小宝眯著眼凝望石碣,脑袋先向左侧,又向右侧,摇了摇头,道:“我看不清楚。”胖头陀提起他身子,向石碣跨了三步,相距已近,满脸都是询问之色。韦小宝道:“我头上□得很。”胖头陀道:“什么?”韦小宝道:“这庙进而有跳蚤,在我头发里咬我,胖老兄,你给我捉了出来。头皮□得厉害,眼睛就瞧不清楚。”胖头陀除下他帽子,伸出一只巨掌,五根棒槌般的大手指在他发中搔了几下,道:“好些了吗?”韦小宝道:“不行,那跳蚤咬我左边头皮,你却搔右边,越搔越□。”胖头陀便去搔他左边头皮,韦小宝道:“啊哟,跳蚤跳到我头颈里,你瞧见么?”

  胖头陀明知他是在作怪,仍是放松了他手腕,只左手轻轻按住他肩头,防他逃脱,说道:“你自己搔罢!”韦小宝道:“啊哟,这他奶奶的跳蚤好厉害,定是三年没吃人血了,本来矮矮胖胖的,现在饿得又瘦又瘪,拚命来给老子为难。”说著左手伸入衣领,用力搔□。胖头陀知他张绕弯儿,来骂自己是跳蚤,只装作不知,问道:“第四部经书藏在哪里?”韦小宝道:“嗯,第四部经书藏于什么山少……少林寺的达……达什么院啊?”胖头陀吃了一惊,道:“藏在少林寺的达摩院?”

  韦小宝见他对少林十八僧十分忌惮,而这些少林僧又说是达摩院的,便故意出个难题,作弄他一下,料想他纵有天大的胆子,也不敢到少林寺达摩院去盗经。

  韦小宝说道:“这是『摩』字么?我可不识得。胖老兄,你连这个难字都认得,又何必叫我读?啊,是了,你是考考我。说来惭愧,每一行中,我倒有几个字不识。”

  胖头陀斜眼察看少林众僧,脸色怔忡不定,问道:“第五部藏在哪里?”

  少林寺是武林中的大门派,韦小宝曾听海天富说过,又听他说皇太后冒充武当派,皇太后则说海天富是崆峒派,武当、崆峒,想也是两个大门派了,于是第五部、第六部说分藏在武当、崆峒两山之中。胖头陀脸色越来越难看。韦小宝说第七部经书是云南沐王府中的人得了去,第八部则是在“云南什么西王的王府”之中。白寒枫曾给他吃过苦头,这么说可以给沐王府找些麻烦;吴三桂平西王府中好手如云,连师父也甚为忌惮,胖头陀如敢去惹事生非,定会吃个大大的苦头。

  不料胖头陀脸色大变,问道:“你说第八部经书是在平西王府中?”韦小宝道:“这个字我不识,不知是不是平西王。”胖头陀大怒,猛喝:“胡说八道!这块石碑没一千年,也有五百年。吴三桂有多大年纪?几百年前的碑语言怎么会写上吴三桂的平西王?”

  那石碣颜色乌黑,石钇和石碣上生满青苔,所刻的文字斑驳残缺,一望而知是数百年前的古物。韦小宝不明这个道理,信口开河,扯到了吴三桂身上。他心中暗叫:“糟糕,糟糕!”嘴头兀自强辩:“我说过不识得这个字,是你说平西王的,说不定古时候云南有个狗西王,猫西王,乌龟西王呢。胖老兄,我跟你说,这些字弯弯曲曲,很是难认,你识得就识得,不识就不识,假装识得,读成了平西王吴三桂,这里众位大和尚个个学问高深,你乱读白字,岂不笑歪了他们的嘴巴?”

  这番话倒也极有道理,说得胖头陀一张瘦脸登时满面通红。他倒并不生气,点了点头,说道:“这些蝌蚪字,我是一字不识,原来不是平西王。下面写著些什么字?”

  韦小宝寻思:“好险!抢白了他一顿,才遮掩过去。可得说几句好听的话,教他开心开心,他将『蛇岛』说成是『神龙岛又认得肥猪柳燕,多半是神龙教中的人物。”侧头看了半晌,道:“下面好像是』寿与天……天……天……『天什么啊?”胖头陀神色登时十分紧张,道:“你仔细看看,寿与天什么?”韦小宝道:“好像是一个……一个……嗯……一个『齐』字,对了,是『寿与天齐』!”胖头陀大喜,双手连搓,道:“果然有这几句话,当真难认,是了,那是一个『洪』字,是『洪教主』三字,又有『神龙』二字!你瞧,那是『神通广大』四字。”

  胖头陀“哗”的一声大叫,跳了起来,说道:“当真洪教主有如此福份,寿与天齐?这千年石碑上早已写上了?”

  韦小宝道:“上面写得有,这是唐太宗李世民的碑,派了秦叔宝,程咬金立的,碑上写的明明白白,唐朝有个上知千年,下知千年的军师,叫做徐茂功,他算到千年之后,大清朝有个神龙教洪教主,神能广大,寿与天齐。”

  扬州茶馆中说书先生说隋唐故事,他是听得多了,什么程咬金,徐茂功的名字,烂熟于胸。其实徐茂功是唐朝开国大将徐绩,即与李靖齐名的英国公李绩,绝非捏指一算,便知过去未来的牛鼻子军师,韦小宝却哪里知道?他只求说得活龙活现,骗得胖头陀晕头转向,十八少林僧例可乘机救他出去。至于“洪教主神通广大,寿与天齐”云云,那是在庄家的大宅之中,听得章老三等神龙教教众说的。果然胖头陀一听之下,抓头搔耳,喜悦无限,张大了口合不拢来。

  韦小宝道:“这块大石头后面,不知还写了些甚么。”胖头陀道:“是!”绕到石碣后去察看。韦小宝一个箭步,向后跳出。胖头陀一惊,忙伸手去抓。两边四名少林僧同时挥掌拍出。胖头陀只得挥拳抵挡。韦小宝已跳到少林僧的身后,顷刻间又有四名少林僧拥上。

  八名少林僧足下未停,绕著胖头陀急奔,手上不断发招,也不管这一招是否击中对方,一击便走,此上彼落,十六条手臂分从八个方位打到,正是一个习练有素的阵法。

  胖头陀守势甚是严密,但以一敌八,立时便感不支。只听得啪啪两得,一名少林僧和胖头陀各中一掌。那少林僧跳出圈子,另有一名僧人补了进来。再斗一会,胖头陀腿上被踢了一脚,他双臂伸直,转了一圈,将八名少林僧逼得各自退开两步,叫道:“且住!”八僧又各退两步。胖头陀道:“今日寡不敌众,经书就此让你们罢!”伸手入怀,摸出了经书。

  澄心左手一挥,八名少林僧踏上两步,和胖头陀相距不过三尺,各人提掌蓄势。胖头陀并不理会,伸手将经书交过。澄心丹田中内息数转,周身布满了暗劲,左手三指捏廖,攻守俱备之后,这才伸出右手,慢慢将经书接过。

  不料胖头全无异处,交还了经书,微微一笑,说道:“澄心大师,你们少林寺十八罗汉名满天下,十八人打我一个,未免不大光彩罢。”

  澄心将经书放入怀中,合十躬身,说道:“得罪了。少林僧单打独斗,不是胖尊者的对手。”左手一挥,众曾一齐退开,唯恐他又来捉韦小宝,五六名僧人都挡在他身前。

  胖头陀道:“韦施主,我有一事诚心奉恳,请你答允。”韦小宝道:“甚么事?”胖头陀道:“我想请你上神龙岛去,做几天客人。”韦小宝大吃一惊,道:“什么?要我去神龙岛?这种地方……”胖头陀道:“小施主的经书已由澄心大师收去,转呈少林方丈。小施主来到神龙岛,我们合教上下,决以上宾之礼恭敬相待,见过洪教置瘁,定然送小施主平安离岛。”他见韦小宝扁了扁嘴,显是决不相信自己的话,便道:“澄心大师,请你作下见证。胖头陀说过的话,可有不作数的?”

  澄心知这头陀行事邪妄,但亦无重大恶行,他胖瘦二头陀言出必践,倒是早有所闻,说道:“胖尊者言出有信,这是众所周知的。只不过韦施主身有要事,恐怕未必有空去神龙岛罢。”韦小宝道:“是啊,我忙死了,将来有空,再去神龙岛会见胖尊者和洪教主就是。”

  胖头陀忙道:“该说洪教主和他老人家下属的胖头陀。第一,天下无人可排在他老人家之上,先说旁人名字,再提洪教主,那是大大不敬。”韦小宝问道:“那么皇帝呢?”胖头陀道:“自然是在洪教主在前,皇帝在后。第二在教主他老人家面前,不得提什么『尊者』,什么『真人』的称呼。普天之下唯洪教主一人为尊。”

  韦小宝一伸舌头,道:“洪教主这么厉害,我是更加不敢去见他了。”

  胖头陀道:“洪教主仁慈爱众,恩泽被于天下,像小施主这等聪明伶俐的少年英雄,他老人家见了一定十分喜欢。小施主神龙岛之行,一定满载而归。教主他老人家大有恩赐,那是不必说了,说不定他老人家一高兴,传你一招半式,从此小施主纵横天下,终身受用不尽了。”他这番话说得极是诚恳,势切之意,见于颜色。本来他对韦小宝完全不瞧在眼内,曾伸脚踏在他关上,但这时满口“小施主”,又说甚么“聪明伶俐的少年英雄”,生怕韦小宝听不清楚,将一条竹篙的身子弯了下来,就著他说话。

  韦小宝记起陶红英的言语,在庄家看到章老三等一干人举止,又想起皇太后和柳燕,男扮女装假宫女的模样,对神龙教实是说不出的厌恶,相较之下,所识的神龙教人物之中,倒是这个胖头陀还有几分英雄气概,可是他恃强夺经,将自己提来提去,忽然间神态大变,邀自己去神龙岛作客,定然不怀好意,莫瞧他这时说话客气,那是因为打不过少林僧而已,只要少林僧一走,定然又是强凶霸道,又有谁能制得住他?当下摇头说道:“我不去!”

  胖头陀一张瘦脸上满是懊丧之色,慢慢站直身子,向身周的十八名少林僧看了一眼,缓缓的道:“小施主,我的武功跟他们十八位大和尚相比,那是如何?”韦小宝道:“各有所长。”胖头陀怒道:“甚么各有所长?如果一对一的比拚,难道他们能胜得过我?”韦小宝道:“一对一,说不定你赢。一对十八,那一定是你输了,那么你还长个屁!你不过是身材长些而已。”

  胖头陀微微一笑,道:“像我这样武功高强的人,你见过没有?”韦小宝道:“当然见过!你的武功也不过马马虎虎,比你高强十倍之人,我也见过不少。”胖头陀大怒,跳上一步伸手向他抓去四名少林僧同时伸掌挡住,。胖头陀道:“你说谁的武功比我更高。”

  韦小宝一时之为语塞,倒想不起曾见过有谁比他武功更高,师父的武功是极高的,也未必胜得过他。胖头陀得意起来,道:“你瞧,你说不出来了,是不是?”韦小宝说道:“甚么说不出,我是不想说,只怕吓坏了你。武功高出你甚多之人,第一位,是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。我曾见他在北京城里跟人打架,双手抓住四名头陀,每个头陀都有二百斤重,他双足一点,便飞身跳过城墙,你跟他相比,可相差太远了。”胖头陀哼了一声,他也素闻陈近南之名,但决不信他能手提四人,飞身跳过城墙,说道:“吹牛!”

  韦小宝道:“第二位武功高强之人,是江南一位娇滴滴的小脚少奶奶。”他说到这里,向双儿瞧去。双儿连连摇手,要他莫说。韦小宝续道:“这位少奶奶曾和三十六个武当派的道士打架,三十六个道士围住了她,使出一种甚么……甚么阵法来……”胖头陀问道:“武当派的阵法,空手还是使剑的?”韦小宝道:“是了,你胖大师多识广,知道是真武剑阵,那时候三十六把宝剑围住了那位少奶奶,剑光闪闪,水也泼不进去。那位少奶奶左手抱著孩子,右手是空手……”胖头陀大奇,说道:“她左手抱著孩子跟武当派比武?”韦小宝道:“那有什么希奇?她抱著的是一对双生子,都是男孩儿,很胖的……”他有意夸张庄家少奶奶的武功,又将孩子的数目加上一倍,续道:“……她嘴里哄著孩儿:『两个乖宝宝,别哭,你们瞧妈妈变把戏。』一面将三十六名道士手进而的宝剑都夺了下来,又将这些道士都点中了穴道,一个个站在那里,好似泥菩萨一般,动也不能动。那位少奶奶抱了孩子,让他们去抓老道士的胡子。老道士干瞪眼看生气,两个孩子却笑得很是开心。”

  武当派跟少林派齐名,武功各有千秋,韦小宝是知道的。他见胖头陀斗不过十八名少林僧,便说那少奶奶打败了三十六名道士,武功谁强谁弱,那也不用多说。

  胖头陀听得如痴如狂,叹了口气道:“天下竟有这样神奇的武功!”

  韦小宝见居然骗信了他,甚是得意,道:“不瞒你说,这位少奶奶,就是我的干娘。”

  双儿初时听他说江南有一个少奶奶,还道说的是庄家的三少奶,后来听你说那位少奶奶有一对孪生儿子,又是他干娘,才知另有其人。

  胖头陀却又是一惊,道:“是你干娘?她姓什么?武林中有这样厉害的人物,我怎地没听见过?”韦小宝笑道:“武要可厉害的人物多著呢。像我老婆。”说著向双儿一指,道:“你瞧她小巧玲珑,娇滴滴的模样,怎知他一身武功?”双儿满脸飞红,道:“上公你别瞎说。”胖头陀跟双儿交过手,这样小小一个姑娘,居然身手了得,若非亲见,也真难以相信,点头道:“说得是。小施主既然不肯赴神龙岛,那也没法了,众位请罢!”

  韦小宝道:“大师先行!”他似乎是客气,其实是要胖头陀先行,他若向东,自己便向西,他如往北,自己往南。胖头陀摇摇头,说道:“施主先请。我要将这石碑上的碑文拓了去。”韦小宝暗暗好笑,心想自己信口胡吹,居然骗得他信以为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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